EvilDeer

是她酿就春色 又断送流年

【一别两宽】卷一·一别 第二章

第二章 桃花含笑映人面 修竹揖手掸袍边

 

「苏州」

     九月荫暑,晨风和缓,日头高悬却是难得的晴适天气。

     周家内院一间厢房,门外一桩高大国槐枝叶正盛,庇一漏窗纱于荫下,倒也凉快。

     窗户大开,房间书案前坐着一女人,一身雪白绸缎旗袍衬得一抹婀娜身段。青丝盘鬓,淡妆轻点,一瓣红唇似梅花妖媚,又如桃蕊柔纯,两枚精细镂银猫眼耳坠点饰一双小巧耳垂。

     她抬手捋一缕发丝嵌于耳缝,手指划过脖颈置于衣领之上,却是叫人懊恼它遮挡了一片旖旎风光。

     女人手中拨弄着算珠,又细细翻看眼前账目。忽然眉头微锁,撇了撇脑袋。

     "季伯,怎么不见南京禾盛庄下半年的款项?"

     女人身旁立着老账房,跟着周家也已有四十年之久。

     "正要向您禀告。禾盛庄的单子今年已多次去催过,可总是推脱当家的外出不在,庄里无人拿得下主意,顾而下半年的款子就一直拖着。"

     程秦陌翻弄账本的手顿了顿,"实则?"

     季伯抬眼望了望年轻女人,点头道:"我早派人去打探过。禾盛庄张老板两个月前早已回到南京,时常进出铺子。我命人深入详查,才打听到张德甫这次外出似乎是谈什么大生意。看禾盛庄这几个月来往,恐怕是想要毁了咱们的契条,另谋船行。"

     "两边谈到哪一步了?"

     "张德甫这次动作口风很紧,具体的没有透露。但我估摸着,八九不离十了。"

     程秦陌将手中算盘推至一边,合上账本。

     "对方是什么来路可有查清楚?"

     老账房皱眉摇了摇头,"只知道是上海的一间船行,去年下半年才开的张。似乎阵仗不小,只是尚不明白来历。"

     女人蹙眉,沉思片刻,"禾盛庄的单子不小,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让给别人。何况白纸黑字立着契约,也不是它禾盛庄两句言语就可推脱过去的。"

     季伯立在一旁,忽而想起什么,"张德甫的姨太太去年生了个儿子,近些日子就该周岁了。要是办得周岁宴,他张德甫怎么着总是躲不过去的。"

     程秦陌抿了抿唇角,片刻,仰起头来,"老太太在佛堂?"

     "刚刚给老太太念了账目,这会儿怕是去别院听戏了。"

     程秦陌点了点头,"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"

     女人随即起身,收整桌上物件,便径直出了房门。

「周家 偏院」

     "……雁儿并飞腾,闻奴的声音落花荫,这景色撩人欲醉,不觉来到百花亭。"眼前的女子音色婉转,相貌清秀,唱戏之人更是身段柔美。

     庭中摇椅坐着周家老太太,笑眯着眼睛,很是适意。

     "好好,唱得累了,快坐下歇歇。"老太太抓着姑娘的双手,引她在身边坐下,眼神中似乎很是喜爱。

     姑娘年岁尚小,二八模样,长得煞是水灵。

     "老太太爱听便是禾薏的福分。"当初从戏班将这姑娘买下,原本随来的称呼叫做荷叶,老太太嫌弃名字轻贱,便改了"禾薏",想这模样,是真"合"了老太太的心"意"了。

    周老太太微微笑着,拍着姑娘手背,"你说你老家是河南的?怎的离家这么远?"

    姑娘含了含眉头,"打小爹就把我卖进了戏班,一直跟着班子南北地走,早没有什么家的念想了。"

    姑娘家的年纪又小,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了。

    老太太点了点头,"也是苦了你了。"

    这边正想要说些什么,便见不远处程秦陌向此走来。

    "娘,儿媳有事叨扰。"

    程秦陌道个万福,小姑娘随即起身,向着她一躬身,"太太早。"程秦陌略一点头,后者退至老太太身后。

    "娘,南京禾盛庄的账目……"

    "我看过了,你有什么想法?"老太太一正衣襟,将手中佛串搁在一旁。

    "过些日子张德甫姨太太生的儿子办周岁,我想亲自去一趟,想他也没有不见的理。一来试试他的口风,二来也想办法探探对方的底细来历,若是有个万一,也方便应对。"程秦陌瞧着老太太面色,后者微微点了点头,想是认同。

    "这第三…"程秦陌看老太太轻挑眉角,示意她继续,"前些日子南京肇家出事,正赶上您的寿辰,也就没得出空来。我想这次既然去了,就顺带着上门瞧瞧,也免得外人挑礼。"

    周老太太霎时锁了眉头,"你的意思我办这五十大寿,倒碍着周家门面了?"

    程秦陌急忙起身,提袍跪下,"儿媳不敢,儿媳只是…"

    "行了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"老太太拾起桌上佛珠,"船行的事情我会着人安排,你下午交代一下,明天就走。记住,小心行事。"

    "儿媳明白。"

    程秦陌再次抬头的时候,老太太已走出好远了。良久,她起身掸了掸衣物,望着老太太离开的方向,轻叹了口气。

 

「南京」

    一盘糕点,一盅香茶,人生琐事,难求惬意二字。

    肇佑白手持着茶盏,热气氤氲,倒是打扰他几分思绪。外头天色暗淡,几日阴雨弥散了大片湿气,不时的绵雨打在脸上亦多了几分怨气。

    一下人上前一记躬身,低声几句。

    肇佑白点点头,轻推开茶盏。一旁立着的丫头随即上前收拾桌面。

    “叫管家把宅子上下人事名单整一份出来,放到我书房。”

    肇佑白接管肇家已有近一月时日,左右也掌握了大概。都说新朝不用旧臣,肇佑白显然自有打算。

    “哐…”杯子摔落在地,内里溅出些茶水来沾染在肇佑白鞋背上。

    “狗奴才!怎么做事的!我看你是活腻味了!”一直守在厅外的管事急急忙忙跑了进来,见地上狼藉,指点着跪在地上的丫头便是几句咒骂。

    小丫鬟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,手里慌忙整理着碎杯瓷,轻声呜咽着却是大气也不敢出。

    肇佑白起身掸了掸袍身,淡青色长衫挺刮修整,索性并未沾上茶水。

    “死丫头,还不给老爷赔罪!”

    丫鬟年岁尚小,似乎还少懂为奴之道。听管事叫喊,才停下手头,朝着肇佑白磕拜起来,却是始终没有出声。

    “死丫头!哑巴了吗!”

    肇佑白看着眼前姑娘,样貌清秀,估摸着不过十五年华,若是生在官商人家,也是受爹娘宠爱最甚的年纪。

    他见她仰起头来,口中咿咿呀呀,磕头如捣蒜,不禁恍然。

    还当真是个哑巴。

    “罢了罢了。”他打眉扬手。

    管事见自家老爷也不再追究,忙叫人收拾了零乱,将丫头几句呵斥,放了下去。随后肇佑白一记示意,便也躬身退下了。

    肇佑白再将旁侧一人叫上前,此人名叫肇生,是随肇佑白而来,并不算是肇家原来家丁。

    他吩咐对方几句,随即起身回房换了打扮。

    门口黄包车早已候着,拉上肇佑白便即刻离了肇宅。

「肇宅 内院」

    佛堂之内光线较暗,神龛前有人日夜诵佛,才破晓时分已念完早经。

    由一旁丫鬟搀扶起身,伺候洗漱。

    早茶已准备妥善,白惠梅常在房内吃茶也已成习惯。她走至桌前坐下,正拿起汤匙舀了两下,却忽然皱了眉头。

    “今儿的熏香是谁换的?”

    白惠梅喜花梨木熏香,不常佐其他药料,今天的熏香气味却明显与往日不同。

    “是刘妈来换的,说是前些天老爷吩咐,特意购置的。”

    白惠梅手上动作停顿了片刻,淡淡的熏香味弥散在舌头鼻尖,让她有些失神。

    半晌,她调匀了碗中糖粥,舀起一勺送入口中。

 

「苏州 周家」

    周晋安仔细勾勒着每一处细节,却似乎呈现在纸上的结果并没有令他满意。他停下笔,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画像。

    画里的女人穿着白色旗袍,身姿曼妙,乌黑的长发被利落地盘了起来,标准的鹅蛋脸出落得恰到好处。唯一可惜的是五官的空白,让人忍不住猜想这画中之人该是怎样一副撩人的姿色。

    忽然身后传来响动,他将画像折了起来,抽起垫在下面的另一张纸盖在了上头,随后提笔几句。

    他感觉到身后的人逐渐靠近,只属于她的淡淡的馨香味率先窜进他鼻腔里,令他手里的动作不经意间慢了下来。

    “整日在屋里写字,你也该出去走走。”

    女人的音色温和而低婉,她走至男人跟前,将手中药碗搁在一旁,伸手停在了男人握着的笔上。

    “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我都已看了不下千百遍了,还有什么可指盼的。”周晋安笑着挪开女人的手,眼神始终在纸张之上。

    “偏院园子里的美人蕉开得正是娇艳,你可知道?”程秦陌微笑着整起了桌上零乱的纸张,她可以听见周晋安将笔搁置在笔枕之上,稍些时候,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正对上对方的眼神。

    “你不必事事都从着老太太的意思。”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物,他早已不缺这一份领教。

    程秦陌没有说话,她望了望窗外天色,转言道:“你也该多去她房里坐坐,她嘴上不说,心里总是念想着的。”

    周晋安没有接话,他望着眼前的女人,她侧脸的线条美丽而精致,浓密且修长的睫毛随着眼睑一张一合,单薄的双唇沾染着淡淡的粉红色,均匀的呼吸使得她的胸膛平稳地起伏着,宁致且安详。

    “你不该做她的说客。”他听过太多苦口婆心之言,早已听得厌了,倦了,既然事情从不曾随过他的心意,又为何硬要从他嘴里要到这一句肯定。

    更何况,眼前的女人,她该恨她的,至少不那么尊敬她,顺从她,更不要说,当她的说客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要当她的说客,只是不想你日后后悔罢了。”

    她该是个孝顺的媳妇,贤德的妻子了吧,换作别户人家,恐怕应当要美满得多了。

    于他而言,却是份负担了。

    “听喜儿说,你要去南京?”喜儿是程秦陌的贴身丫鬟,方才在房里替她收拾随行衣服,周晋安因此知道。     

    “嗯…”她点了点头,手中调羹轻搅着药汤,“不是什么大事,你不用担心。”她将吹凉了的药汤端给男人。

    似乎自打他记事起,喝药对他而言就是频繁于餐食的存在了。幼时有老妈子定点伺候着,在其他玩伴眼里,他更像是个散发着浓重草药味的药罐子。玩耍二字,对于他或许是种奢侈了。因而他的消遣更多是在这宅子里,他原以为如此能少理会些外头的琐事,却没曾想,看见的愈发多了。

    十一岁那年,生活发生了一些他不曾预见的变化。那天老妈妈来他房中叫他,他本是不愿去的,只是母亲的命令,他鲜少有违背的时候。

    他承认,见到她的第一眼,他便是起了私心的。她看起来比自己小上几岁,然而母亲对她却是远悖于自己的严苛。挨打挨骂似乎是常有的事,起初她也会哭,脾气烈得像是头小豹子。但再往后,她似乎便不再有什么动静了。他常会偷偷地看她,看她眼中难掩的锋芒渐渐退去,代以日益显现的成熟与睿智。他却觉得自己与她愈发地远了,虽然从未曾靠近过,但仿佛日渐成为遥不可及了。

    他也是后来才知道,她比自己还要大上三岁,怎么偏就生得这般瘦小。

    他看着她递给自己的药碗,呆愣了一会儿,接过来仰头灌下了。

    喝了这许多年的药,近几年来却似乎愈加苦涩了。

    “当心呛着。”她拿帕子擦去了他嘴角的药渍。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走?”他抬手移向她的手。

    “明儿一早就走。”她攥了攥帕子,先将手撤下了。

    他抬着的手停了片刻,最终放下了。

    “这几日天气像是要变了,出门在外,多注意身子。”

    “嗯”她闷闷地应了一声,房中的气流好似在瞬间凝固了。

    半晌,她迈步朝外走。

    他望着她背影,张了张嘴,欲言又止。

    也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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