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vilDeer

是她酿就春色 又断送流年

【一别两宽】卷一·一别 第四章


第四章 清池塘边虫吟闹 秦淮河畔温柔乡

 

    清秋调,吴侬语。

    五爪金龙,十二章纹,圣驾轻动,太监宫女围过一圈。

    戏台下乌央一片。

    “他奶奶的,老子怎么就没福气做皇帝……”啐一口唾沫正落在八仙桌脚。

    是戏,可做得真了,如何不眼馋?

    梁先生摇摇头,将女人请至一边。

    绕着走,隔开两张,掸几记尘,坐下,上头烟草瓜子统统挪开,搁上清茶。关不住四方烟枪大作,直熏得人头眩眼辣,眉打双结。手卷着帕子翻花,身后梁先生凑上前,

    “太太,不如改天?”

    不如改天,提前儿定个包间,也不至于受这份罪…

    觑眉,一摆手。

    哪儿有这么娇气!

    他张德甫关门避客,深院里的沉得住气,管不住那墙外的莺燕唱砸了戏。

    这普天下的女人,要哄……

    定三弦,棒打的笃。

    闺门旦,嘤嘤亮嗓,莲步轻移。

    杨玉环。

    六宫粉黛无颜色的那个杨玉环,

    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那个杨玉环。

    生旦执手,抬步下阶,【南泣颜回】携手向花间,暂把幽怀同散。凉生亭下,风荷映水翩翩……

    行动绵绵,美目流转。

    南京城头牌,名不虚传!

    看客兴起,霎时掌声雷动,叫好声不绝。

    “该来了,平时这个点,烟灰都抽下一袋儿了…”

    梁先生着急,干瞪眼。

    眼搂着主子。

    女人不说话。

    等,能怎么办?

    转念一想,还是,走漏了消息?……

    不由蹙眉。

    “诶!梁先生!您怎么在这儿?”

    猛抬头,却呛得几声咳嗽。

    半溜光,牛尾辫,素色长褂,老旗人作派。

    “听戏听戏…”梁先生打哈哈。

    “从苏州赶到南京,为听戏?”谁信?缺心眼儿!

    眼睛扫到坐着的女人,“哟,这位…”乌丝盘鬓,铅粉淡妆,这女娃…俊俏!

    梁先生为难,女人却先开口,“梁先生,故交?”从座位上起身,大方一笑。

    “东家,这位是水玉轩桐老板,他父亲桐老爷子对我有知遇之恩。”转个身,“桐老板,这位是苏运行程东家。”

    两边一番寒暄,站得久了,挡住戏台,早有旁人聒噪。

    “程东家这样水灵的女人,怎么经受得这般烟雾缭绕。不妨移步楼上,桐某人长年包着一单间儿,可供程东家一坐。”说着朝上一指,正对着戏楼门口的雅阁,自上往下,视野极佳。

    这……

    想是看出她疑虑,桐老板扇柄一折,眼指外路,“家中孙儿顽劣,每日要桐某盯着方能念下三两个字去。东家若赏光,也要麻烦梁先生帮忙引将上去,怠慢东家,还望担量。”

    人家可着你的立场迁就,再客气,就是不知好歹,折了人家颜面。

    “东家……”梁先生又着急。

    女人笑答:“那就多谢桐老板了。”

    “客气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遥对清山,妙境樽前,揽一墅香烟阁楼,钟饮池边。

    树塔一侧,寺院两旁。有房屋十余间,围主楼排开,添一小院,通正殿。楼内奉观世音菩萨像,佛龛楹联:问菩萨为何倒坐?叹众生不肯回头。

    殿内,香客如鲫。

    膝盖在拜垫之上,两手作十,可见诚心。

    程鹤年先起身,站一旁看着。姑娘年纪不大,论说佛礼却挑不出毛病。

    待她起身,禁不住纳罕:“这个年纪,似你这般虔佛的,少见。”

    姑娘嗔笑,“不过是长我些岁数,你们就常把我当小孩子看待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倒不是年纪…”程鹤年斟酌着措辞,姑娘却摆手。

    “其实也不是什么天生佛性…”手比一个拨弄佛珠的动作,“老太太信这个。”

    程鹤年心领神会,不言语,片刻,“你…听你嫂子说,你娘管你很严?”

    “父母之心,望女成凤,普天之下不只有我娘。”

    “你…倒想得开。”

    她却笑,“可也没少让她动气。”

    和风拂过,她一捋发丝。

    程鹤年侧目看她。

    心想,倒也不像她嫂子说的那样乖张。

 

    

    廊间一排隔扇门,格心上各有名堂。

   梁先生拿出挂牌比对。

   藻隅间。

   “太太,就是这间了。”

   门没有锁,轻一推便开。

   进门处一个小隔间,摆一张小楠木桌,一边伞槽,鞋塌。东西不多,不过是个过渡。

   右侧一个开口,往里走大概就是主间。

   听到动静的时候,程秦陌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。

   不小的单间儿,八仙桌前坐一人,站一人。

   不期里头还有人,两方都抬头,面面相觑。

   不是说常年包着的单间儿?

   梁先生赶两步退出去,拿着挂牌一个字一个字地比。

   拢共才三个字,翻来覆去。

   如何能错?又不是瞎子!

   “东家…”梁先生皱着眉,面色难看。

   程秦陌几眼打量。

   坐着的男人年长些,三十模样,穿一件淡青色长褂,半光的脑门儿,留着辫。

   年纪轻轻的,也这么执拗?

   站着的那个,面相稚嫩,小跟班一个。

   “这位先生,也来听戏?”总不能这么干瞪眼,要有人先开这个口。

   他也打量。

   这个女人,轻饰简妆,白色青花旗袍。

   大大方方,却不像寻常姑娘,小家碧玉。

   这才看到一头乌丝盘后成髻。

   难怪。

   “恐怕没有这份雅兴。”他不是古道热肠,嘴角却不知怎么地自己往上翘。

   程秦陌蹙眉,不置可否。

   “既然如此,就不打扰了。”客套一笑,转身要走。

   梁先生不甘心,扬一扬手中挂牌,“东家,咱们占理,谁知道他们是个什么说法…”

   身后男人起身。

   “肇某没有这听戏的雅兴,空占着这雅间儿总不像话。”掸一掸袍身,走到她面前。

   近瞧,这眉眼……

   一刹那恍惚,脑中如走马灯一般,看见什么,又,看不真切。

   嘶,头疼。

   “老爷……”

   “太太……”

   回过神来,入目是她半疑半惊的眼神。

   她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,轻咳两声。

   “东家,侯着了!”留在门口的伙计匆忙进来禀告。

   程秦陌心下一喜,脚尖轻提,反身向外。

   好戏换场,台侧丝弦频动。

 

   明末清初,十里秦淮,一水相隔两岸,一畔赫赫有名江南贡院,另一畔烟花柳巷,温柔乡里销金窝,其中最富名气,珠市、旧院。

    然而南京不是金陵,民国更不是大清。秦淮八艳,放老封建里讲,是才妓风尘,牡丹落皑。搁在如今,一股洋风吹遍了大江南北,民里乡间,那一份洒脱劲,早不独男子所有。

    这世间风化,今日暂且不论。雪园的开洋干丝,永沁园的牛肉锅贴,奇芳阁的鸡丝浇面、鸭油酥烧饼,魁星阁五香蛋……南京城十里八街,垂涎好口,远不只“秦淮八绝”。

    周如雪嘴里嚼着,手里捏着,眼里仍是消停不下地扫着。那沿街商铺林立,吃食玩乐极是撩眼。周如雪一双眼睛瞪若铜铃,平日里母亲管得紧,好容易溜出府去,也要掐着钟点回去,哪儿有这般畅快的乐趣。何况这街头巷尾的精华之处,可远不止眼见的这些。

    “程伯伯!您瞧那儿是在做什么呢?!”十来步开外一个小摊,舶来的西洋镜招引了不少年轻姑娘。

    程鹤年低眉一笑。

    到底不过是个孩子。

    

   一行人脚步如风,耳听着楼梯间咚咚作响,来人一抬头。

   程秦陌黛眉轻扬,“张老板,久违。”

   来人脸色一僵,八字胡似抖似颤,好久,勉强扯出一笑。

   “程东家…”面色一改,“什么时候到的南京,何不提前知会一声,张某人也好尽地主之谊。”到底是生意人,一番话讲得体面。

    女人不语,顾自噙笑。

    “张老板是忙人,想要见上一面,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张德甫有心含糊,皮笑肉不笑,“程东家玩笑了…”

    身后又响起脚步声。

    众人回头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,肇老板!”张德甫扇打掌心,故作惊讶,一副得见救星的模样。

    双方一拱手。

    “您二位打一处来,这是…”张德甫拿扇一指二人,话只说一半。

    女人抬头,对上男人一双带光的眼睛,心无端地乱,半羞赧。

    再看张德甫,眼神在两人之间游走,又暧昧。

    一股气上来,又不好发作。

    “张老板…”

    “诶,程东家,梨园居是张某人地界,今儿我做东,前头正对着戏台有一大包间儿,咱们有什么事,听着戏品着茶,岂不自在。”说着打扇一摇,引步在前。

    程秦陌有什么话,只得先压下。

    那肇老板也不走,学着张德甫称呼,“程东家,既来之…”

    女人抬眼一瞪,看对方唇角上咧……

    “肇老板雅人,好雅兴。”嘴唇一咬,再怎么不情愿,也只得跟上。

    男人略一怔,望着她背影,却只是笑。

    这个女人……

    

    二楼观戏台。

    摆一桌子,三边各一把太师椅。

    张德甫坐中间,肇老板在左,程秦陌在右。

    桌上瓜果小食,三盅香茶。

    张德甫正听在兴头上,摇头晃脑,和着音律哼唱。

    另两人各怀心事,闷不作声。

    女人暗心焦,有外人在,如何开口?

    那一边有人翘着二郎腿,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台前,心思却逡着眼角往另一头瞥。

    细细比较,这侧脸,又是另一番味道…唇角,鼻梁,眼廓…

    却皱眉。

    冷不丁一道细纹,煞了大好风景。

    心口却不由得一抽。

    这年纪轻轻的,不应该呀……

    “肇老板,您看戏,戏台可在前头…”张德甫斜眉眯眼,扇骨在桌案上轻叩两下,嘴角忍不住笑。

    男人轻咳两声,面上一阵燥热。

    “诶,肇老板,你说这杨玉环,都传有倾国之色,连皇帝老子也迷得神魂颠倒…”张德甫看男人失态模样,再斜一眼程秦陌,酸枣眼左右一转,“要我看呐,是那皇帝老儿年高眼花,再美的女人,能有咱们程东家这派气韵?”

    有意戏弄,此时这局面,谅她也不好发作。

    程秦陌心下冷笑,面色不改,“程秦陌庸脂俗粉,不敢与前人作比。”

    男人眼角一挣,心里暗暗揣度,这三个字,倒不知是怎么写法……

    张德甫也笑,笑得颇含意味。

    一腔锣鼓,戏演到推杯换盏,两厢吟好。

    张德甫自然不消停,“也不独他们快活,来,上酒!”

    像是早就备着,两边尚不及拦,酒已斟好。

    “肇老板,程东家,请…”张德甫举杯,左右一示,仰面干尽。

    眼指着程秦陌。

    女人一向不胜酒力,虽说打小便练,但每每不过三杯,醉态必现。

    暗自懊恼,却是骑虎难下。

    那边却响起动静。

    “张老板,我这一杯,代程东家与我二人,谢张老板待客之礼。”一饮而尽,余光里瞥见女人眼中谢意。

    张德甫半咧嘴,却紧咬不放。

    再一杯斟满,酒盅直直伸向程秦陌。

    “程东家,这一杯,替东家接风,到了南京,就是张某人地界了,必然不会亏待了东家。”这第二杯下肚,却是指名程秦陌。

    知是推脱不过,捏起杯子凑到嘴边,酒气辛辣,直熏人眼。

    “张老板,不妨……”

    “诶”张德甫朝着男人一摆手,“这一杯,讨程东家一个面子…”

    话已至此,双方眼望向另一边。

    女人已起身,“自然。”持酒杯一巡桌。

    “这第一杯酒,敬张老板,财运亨通。”掩面下喉,烈酒划嗓而过,落入腹中一阵火辣。

    第二杯斟满。

    “这第二杯,敬苏运行与禾盛庄,合作商祺。”眼睛紧盯着张德甫,这一趟,不能白来。

    上好的酱香白酒,入口甘醇,入腹温润。

    再斟满。

    “这第三杯…”后劲上来,面上如火烧一般,“敬,有缘之人…”

    三杯酒下腹,一霎时昏眩难当。

    对面的人再坐不住。

    “程东家……”话不及说完。

    强忍着腹中一阵翻腾,“张老板,既然今日不便叨扰,秦陌还是改日再去府上拜访。”自是不愿放过大好机会,然而如今这场面,再坐下去,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不自在。

    “程东家难得来一趟,本该由周某人好生招待,只是今日偏不赶巧…”这一副懊悔模样,比那台上戏子还要真上三分,“如此,只能怠慢程东家了。”

    程秦陌微颔首,带着随行的下楼。

    肇佑白登时起身,想留,可凭着什么身份?

    回头一定睛,又是张德甫那张恼人的油面。

    可接下来一句话,却霎时将那蒲团前的苦僧放下了山。

    “肇老板,苏州苏运行,与您肇家,当是世交啊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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