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vilDeer

是她酿就春色 又断送流年

【娘娘与锦衣卫】【白段绫×苏锦年|苏长夜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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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山上雪」

 

白段绫认识苏长夜那日,她属实记得这人是挂着泪的。

那时候她想,一个大男人,哭哭啼啼的,委实有些丢面子。

只是转念一想,深宫内院,天子墙头,多的是血淋淋的伤心事,谁知道人家受了怎样天大的委屈?

故而她本来是不想作声的,只是皇帝召得急,她若再不赶快点,只恐耽误时辰。

“咳咳。”

那人似乎是吓了一跳,忙抹了脸上的泪,冲着她行礼。

“娘娘金安。”

她这才看清楚,这个男人年纪尚轻,眉清目秀的,模样干净得不像个汉子。

“免了。”她本想伸手去搀的,募地想起身后还有浩浩荡荡一群伺候的跟着,终究是收了手。

斟酌了一会儿,扯了手里的帕子递出去。

这人自是一怔,还来不及回应,帕子已被塞到手里。

自然得好似两人本便是旧友。

以至于人都走出去好几步了,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。

远远见他藏蓝的官服团绣麒麟,腰间挂着玉牌、佩刀。

看起来,该是个得皇宠的锦衣卫。

得宠便好,她想。

 

 

 

白段绫第二次见到苏长夜,这次轮到她含了泪。

她在榻上病怏怏地,面无血色,伤口一阵一阵地紧着发痛。

她也不想哭的,只是太疼了,终归还是不争气地落了泪。

“娘娘有什么事,吩咐微臣就是了。”

她听他在外头瓮声瓮气地说着。

心里总归是有几分自嘲的。

又道这个皇帝不管她已这幅模样,还要派个人前来监视。

更不消说,还是个锦衣卫。

指个男人来看管她这个不受宠的妃子,是想膈应谁?

她心里有团火,如何也浇不灭。

“你进来。”

她细细听着外头磨人的寂静,猜想着应当是那人在踌躇。

半晌,人总归是进来了。

“娘娘有什么吩咐?”

“陪我说说话吧。”

或许是不曾料到她这么平静,或许是以为又会有一番鸡飞狗跳的场面。

他先是一愣,转而立得近了些。

“娘娘想听什么?”

“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苏长夜。”

长夜漫漫,何其远。

“多大了?什么官阶?”

“十九,北镇抚司副千户。”

年少有为。

“家中父母康健?”

“父母…早亡。”

同是个命苦的。

终究是有些拘束,可这话到底是不咸不淡地聊开了。

临了,他见她乏了,躬身告退。

走两步,又折回来。

“娘娘心思纯善,却恐旁人生口舌。”

她见他细长的手指张开,掌上工工整整,叠好了躺着一物。

便是她上次塞给他擦眼泪的帕子了。

他见她不接,将东西搁在案上。

她只心内一顿,转瞬却又不以为然。

生口舌又如何?

她,不怕。

 

 

白段绫也是之后才认识到,“不怕”这两个字,是需要多少资本才有底气说出口的。

阖府上下三百七十二口人,脑袋悉数落了地,像开瓤的西瓜流出丰盈的汁水淌成小溪。

“朕真是太纵容你了!”

她以为这下他总该成全她一个死罪了吧,可雷霆过后,他却一个旨意将她丢入景阳宫去了。

“这下再也见不到皇上,只恐这位娘娘又要寻死觅活的了…”

这是她亲耳从碎嘴的宫女口中听到的话。

她掩在墙后,扯着帕子,没有作声。

皇太后当夜就来了,亲访,她倒有几分吃惊。

这萧条的冷宫立马便成了刑房。

所有人被遣开,只留下太后自带的人来。

那便是另一番刻骨铭心的凌虐之苦了。

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去了,可刺骨的疼痛总能在将要冲破她极限的时候将她一把拉回来。

当晚她便发了高烧,身上火辣辣的伤口好似将她架在烈火上烤。

心口的抽痛以及那些她不愿回忆的梦,让她忍不住大哭起来。

“何苦,难为自己?”

她隐隐约约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,那熟悉的面孔,只是她双眼模糊实在看不真切。

身上被仔仔细细又小心翼翼地上了药,冰冰凉凉的,她已分不清是指尖还是伤药。

她再睁眼的时间,浑身剧痛依旧,只是已不像初受时那般难耐。

宫女见她醒了,忙端了滋补的羹汤上来。

“娘娘,陛下昨夜在此守了半夜,您可真是好福气。”

呵,她白着唇扯了个笑。

只怕她受不得这份福气。

 

 

她与皇帝是自小便认识的。

那时他们二人的身份正与如今相反。

他是府中次子,偏房所生,自出生起便被过至正室房中。

只是,总归低人一等,总归有嫡庶之分。

他们在她父皇某次围猎时认识,他父亲是朝中重臣,当日在伴驾之列。

她自幼爱耍弄刀剑骑射,一时追赶猎物,几乎一路疾驰到猎场边围。

林间枝叶繁茂,当她反应过来时两人的大马几乎迎头撞上。

因着对方避让,她勉强扯住了缰绳,对面的人却结结实实跌落马下。

“惊扰了公主,臣死罪!”

他风尘仆仆赶过来的时候,一把将地上那人拉至身后。

后来听他说,是他的一个小书童,也爱骑射,故而带出来玩耍。

她见他身后那个不过十来岁的年纪,比她小上好几岁,此刻或因疼痛,秀气的五官深深蹙起。

她勒马回头,“今日你我便当没有见过,否则只恐我父皇降罪于你。”

她扬鞭而去,不曾看见的,是那人隐在眼底的灿烂的光。

 

 

她最终在景阳宫待了整整三个月。

只不过日子却不似她想象得那般难熬。

该来的不该来的俱不曾来打扰于她。

这些日子她只顾读文章、拟词对,仿若这世间风雨皆与她无关了。

仿若她如此便能回到当初那些日子。

可到底,除夕近了,皇帝突然来了道旨意,破格准她前去参加除夕大典。

今年这典礼上有了许多外邦来使,争相向这盛朝天子献技送宝。

她被安排在后宫内眷席位中离皇帝最远的那一个。

席间觥筹交错,她皆无心去看。

只有那夜空中烟火绽裂成花,耳边宫乐骤停,人人皆仰着脑袋啧赞。

盛典过后,皇帝照例封赏。

金银财宝,美女良驹。

其中有个外族的来使,模样长得清风冷月,是屡扰我族边境的游族王子。

“恭贺皇帝千秋万世。”

这是他今晚说的唯一一句话,并无戕辣,毕竟,此次前来,两国是讲和的。

余下的她并无兴趣再看。

只听说有个公主被赐去和亲,从此以后背井离乡,不知何处是家。

她苦笑,想起父兄,想起母亲,想起那个血染的夜。

终是断了。

终是断了。

 

 

 

她是在一阵并不明显的响动中被惊醒的。

自那以后,她的觉一直很浅。

以至于她一睁眼,正对上那人一双生而有光的明目。

“噤声!”他眼疾手快,先拿手捂住了她的嘴。

冰冰凉凉的触感,似曾相识。

“跟我走吧…?”

他似是询问,似是胁迫,又似乎是…邀请。

“你是不想要这个脑袋了是么?”

他见她不挣扎,撤了手,只听她冰冰冷冷地这一句。

“你走吧,我只当今晚未曾见过你。”

他咬了咬唇角,依旧不甘心。

“你想守着这冷宫到死么?”

她却笑了,仿佛像是在戏笑一个三岁孩童。

“是生是死,与你何干?”

分明是有不易察觉的失落与痛苦在他眼中滑落的,她略一怔,正欲问:

“我们…”

房外人影大动,纵有不甘,他抽身入夜而去。

临走,将一物塞她手里。

钗尖锋利,顺势一用力,将她掌心破开一道深深的血口。

皇帝过不多时便来了,只说宫中进了刺客,直奔景阳宫而来。

想杀她的人,或许的确是太多了。

“没事就好。”皇帝边替她包扎伤口,边沉声念道。

那份指尖的温热,让她有些恍然。

他当夜便将她接回了她原先寝宫。

动情之时,鱼水之欢,他们是夫,是妻。

要复仇,要博弈,她首先须有筹码。

 

 

来年开春,她宫中便传了喜报。

至清明祭祖时,她小腹已微微隆起了,只是掩在宽大的华服之下,纤腰一束,依旧是曼妙的身材。

大礼过后,在宫内外的皇家人皆被留在宫中几日。

外驻边境的,远嫁他邦的,不分男女,不分远近,皆在这皇宫家宴中谈天叙旧。

她因着受宠,这次被安排在了皇帝边上。

“臣妾恭贺皇兄皇嫂。”

白段绫垂眼看去,见那女子,高挑的身形,清冷的样貌,还有,似水的眼睛。

有什么便在她脑子里炸开了。

是去年那个和亲的公主,是彼时那双含情的眼睛。

苍白的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。

那晚皇帝兴致极高,觥筹乱舞,又大加封赏。

她眼里的光影却只重叠着那人频动的酒杯,落在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上。

娘娘当晚便将公主留在了自己宫中。

烛影摇曳,映在那人脸上。

“陪我说说话吧?”沉默了半晌,她先张了口,发出的声音沙沙哑哑,好似苦酒下喉。

“娘娘想听什么?”

“你在那儿…过得可还好?”

二十女子,正是风茂,远嫁他乡,千里之远,苦载绵长。

“蒙皇上庇佑,还算和乐。”

听了这话,她似是松了一口气,可见那人含笑的眸子里,分明闪着晶莹的光。

一颗心紧紧揪起,再也放不下。

她第二日便走了,回到那个她如今要称作“家”的地方。

 

 

两国战火终于还是引燃了。

前皇帝以为的边境小族不足为虑,眼下却结结实实给了当朝一击重创。

边报八百里加急送入皇宫的时候,她夫妻正一道哄着孩子。

心终究还是乱了。

敌国陪嫁的公主,在眼下这境况,能有什么好下场?

皇帝连夜去召集内臣商议对策,她则在宫中一夜无眠。

当战火绵延了一月,三月,一年,三年。

当她已记不清多少次看到皇帝在御案前摇头叹气。

她终于等来那个人的消息。

前方线报,边境沙场之上来了个女将军。

金丝蓝甲,挥砍骑杀,落多少人头于马下,好不威风。

皇帝捶桌痛骂,全然失却了往日的威严与风度。

多少从他不经意泄露的言辞中,她听出那人此番是为叛变。

原来不止山高水远,乡愁难耐,还有刺敌重任在肩,徒添忧虑。

或许是难忍异乡伶仃苦,又或许是坚冰融水难为情。

她记起那晚指尖冰冷,记起那泊眼中深情。

她不禁想,若当时自己不曾否了那人。

若当时她放下种种,道一个“好”。

是否也不至走到今日这般境况?

 

 

一国兴败,半世荣辱,有时便果真只在朝夕之间。

又是一年清明祭祖,皇帝顾念先陵,执意要往南京祭祀孝祖陵。

彼时战火正盛,护驾人马中竟生异鬼,以至全员被困泗州。

作为皇后,白段绫自然在伴驾之列。

当夜的大火,据传是自内院烧起的。

皇帝被困待援,下榻之处层层围守,断不该疏防至此。

然而叛军实实地便是如此凭空而降,杀了御卫一个措手不及。

外头喊杀震天,皇帝却迟迟未曾露面。

有脑子的,都觉出不对劲来。

“定要如此么?”她斜睨到一旁冰冷的尸首,见那一柄长剑送到她心口。

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。

这一晚当朝损失惨重,皇帝被敌将割了脑袋,皇后拼死抵抗未成,心口被一剑贯穿。

而同行皇子俱被戕害,皇太子身受数刀,万幸却一息尚存。

谁能想到,此次带队突袭的敌军将领,是数年前和亲他族的皇帝亲妹。

这时候他们想起来,她是他妹妹。

此一惊天血案,举国愤慨。

皇太子或许真龙之体,身披数创却侥幸得活。

皇后重伤之下,竟然也未曾丧命。

“天可怜见,留我母子一命,便定要报此血仇,以慰先帝亡灵!”

皇后拖着病体于金殿上一番泣血之言,博得朝中大半臣心。

皇太子现年七岁,年纪尚小,却已有国主风范。

正欲择日登基,却被所谓先帝留下的一道密旨拦下。

此旨本密藏于豹房御案之下,所称“…朕若遭险,为防家贼,兹传位于泰亲王…”

泰亲王,太后所出第二子,当日其长兄伴太上皇军中丧命,太后曾有意拥他为帝。

落败之后,被先帝指封到了一个距京颇远的州郡。

可纵是如此,现今在朝中也还有几名效忠的大臣。

叔叔与侄子争帝位,本是个不好听的,然而此事并未发酵起来,泰王府内却先出了乱子。

锦衣卫密查朝党,竟搜罗到不少泰亲王通敌谋逆的罪证。

更有甚,原来先皇帝遇刺一事,也是他在其中与敌国做了“大功臣”。

之后一路顺风顺水,泰亲王轻易便被定了一个叛国谋逆之罪。

当白段绫带着东西到深宫的时候。

当太后扯着她领子大骂她“窃国贼”的时候。

她冷着脸,眼中不曾带了半点痕迹。

“你们当日不也是这么偷走我的东西么?”

她直瞪着双目看着老妇眼中光彩散去。

看那殿外骄阳入地。

“有好些手段,还是你教给我的呢,忘了么?”

她忽地笑了,一如二十年前,她在御园之中,兄长替她打着秋千,她那时所发出的嘻笑一样。

 

 

新帝登基,寡母听政。

她似是如了愿,在朝中盘根错节,已成就了一张极为可怕的网络。

而前线的仗,打得是愈发地凶狠了。

当朝更替,敌国也不免政权轮换。

听说新上位的是先可汗叔父,坐上高位也是在族内兴了一番血雨。

如今大位初定,便送了当朝一份“厚礼”。

白段绫收到消息的时候,宫中正在庆贺新年。

除夕于汉人而言是个极为看重的大日子,纵然边境战火连天,也不曾阻滞了除夕大典的举办。

依旧有附庸当朝的小族示好,依旧有八方使臣远道而来。

纵有隐害,泱泱大国也要展示盛世风范。

内侍匆匆忙忙跑上来,正是在那夜空之中繁花尽放的时候。

附在耳边的那轻轻几句,她却觉得天地在刹那间失了颜色,脑中嗡嗡作响,阶下群臣的一张张笑脸,刺得她眼中极是灼痛。

“母后?”小皇帝见她面色苍白神情慌乱,出言关心道。

她定了定神,好半天才将他的话听明白。

“无事…无事。”

她手足无措下了台,脚步多少有些踉跄。

只留小皇帝在背后讶异,他却是从未见过他母后这般失态。

 

 

她想起那日娇艳的新娘。

她也曾隔着仪仗远远送过她一程。

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,他和她,原来便是同一个人。

那时风风光光去的,如今却满面寒霜只送回来一个脑袋。

她替她洗了污渍,擦了血水,颈间断面已不像刚受创时那般恐怖狰狞,此刻糊满了乱草泥泞,有一股说不出的苍凉。

死了,可牙关咬得极紧。

几个壮汉轮番试了几次也掰不开,却在她沾了温水缓缓擦拭的巾帕下慢慢松了劲。

她在那乌黑的口中取出一个极小的油纸卷,展开来看,细腻的蝇头小楷披露眼前…

 

 

再又八年以后,边境动乱终平。

转二年,当朝内乱又起。

皇帝近年不顾群臣忠谏,急功好战,重税徭役,早已失却民心。

自有人揭竿而起,振臂一呼,八方来应。

当闯将破宫门而入,皇帝跌跌撞撞来求她外撤。

她拂掉皇帝的袖子,只泪眼看着这个对她百般依从的儿子。

“是母后害了你…你快…逃命去吧。”

他终究不曾逃了,听闻是在宫中自缢。

她也为自己备了几尺白绫。

待起义军剑风呼啸而入,那随风摇曳的,有她锦缎的鞋面,还有那飘散了一地的纸笺。

而最初的那张油纸,被她紧紧攥在手里。

上面的字清秀娟丽:

 

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

 

这是那人随了母姓的本名。

她叫,

苏锦年。

 

 

 

 

「云间月」

 

她叫苏锦年。

认识白段绫那日,正是她十岁生辰。

这一年,她那郁念成疾的母亲病逝,她终于成了别人口中没有爹娘疼爱的贱丫头。

她那自幼被过至正室房下的同胞兄长多少惦念于她,故而她常打扮成书童的模样跟在其身边。

生辰这日,兄长因着知晓她喜好骑射,便偷偷将她带入皇家猎场游戏,却不料想,险些酿下大祸。

听说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。

因着她降世时有玄鸟入室,绕梁飞舞,皇帝以为瑞兆,故而破格将这女儿养在他御案旁,书画骑射,从来是不假他手,亲自教导。

如今自己冲撞了她,光看兄长诚惶诚恐的模样,她便知此事恐怕难以善了。

她顾不上浑身疼痛,只瑟缩着躲在匆忙赶来的兄长身后,吓得心口发紧。

未曾想,她却只说了一句话:

“今日你我便当没有见过,否则只恐我父皇降罪于你。”

等到那人调转马头扬鞭而去,她才敢悄悄从兄长身后探出头来,偷眼窥望那远去的身影。

只那匆匆扫过的一个侧脸,十分精巧的下颌,以及贴身骑装下的有致的曲线,沾染着晨光映在她眸子里。

真是个飒气的女子啊…

她想。

 

 

苏锦年第二次见到白段绫,她们已经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。

她父兄图谋篡位已久,此次皇帝亲征,便是成就大业的好时机。

当宫中晨阳微露的时候,那城砖间肆意横流的红河便又在史书上画下了极为沉重的一笔。

她父亲领着一家大小跨宫门而入,那些尚且温热的血淋淋的尸首在她脚边沿途铺就。

这一年她已满十六,可这样的场面依旧令她接连几日惊恐难眠。

咸湿黏滞的空气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,好在她从来不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,故而她避开簇拥的兵将,去寻一片干净的地方透透气。

便是在她走过第三个宫门的时候,因屋檐遮掩眼前突然失了光亮,一柄长剑出其不意直奔她心口而来。

她常年练功,如今的身手早已非同寻常。

当即反身一记飞腿,不偏不倚正踢在来人手腕之上。

三尺长剑腾空而去,她才一定睛,看到在她三步远处一袭素白的凤帔。

“狗贼,还我…父兄命来…”

话还不曾说完,她就已经飘飘欲坠了。

苏锦年一个抢步,将人揽进怀里。

这张脸,纵然如今满面血污,悲伤憔悴,她却一下便认出来了。

“…不要…”

想是痛,身上的伤也好,心里的伤也好,她几次伸手想将她紧紧蹙起的眉峰抚平,可那滑落面颊的热泪频频灼烫了她的指尖。

“嘘…”她觉得心底也跟着抽痛,只能将她搂得更近些,“别怕。”

 

 

白段绫的伤势并不算致命,但退不下去的高烧却成了眼下最大的难关。

她一连几日都在昏睡,除了梦中唤着亲人,嚷着杀敌,几乎没有片刻清醒的时候。

将她在自己院中偷偷藏了三日过后,苏锦年便知她不可再耽误下去了。

兄长是她第一个想到的人,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,这个决定日后会将他们带入如何的死局。

她的这位兄长自小心思深重,私救前朝公主这样的大祸事,他依旧可以办得滴水不漏。

半年后,那人顶着一个乡绅之女的清白身家进了府,彼时兄长已受封为亲王,娶有一妻,府中人便都多少有些猜测。

丫鬟之间传口舌,说这位姑奶奶是王爷在外已养了半年的。

一开始脾气大得很,时常摔打物什。后来不知怎的就敛了脾性,对王爷可谓百依百顺。

“不就是个给主子胯下解闷的,有什么神气的。”

苏锦年偷偷去那人院中看她,这句闲碎话便正好撞进她耳朵里。

手也不知怎么的就扬起来了,等她定下神来的时候,只看见那个丫鬟红肿的面颊,以及满眼的怒气。

因着此事,她吃了大苦头。

这个丫鬟是王妃自娘家带过来的,而这位王妃,又是当今国母的内亲。

“女儿家到了这般年纪,早该许配人家的。”

翰林院大学士的幼子生来痴傻,如今已过而立,尚未配妻。

大红婚轿来接的当日,喜婆打开门锁,入目便是她用打碎的喜碗瓷片一根根割断的青丝,以及她满手的鲜血,洋洋洒洒落了一地。

听闻她父亲是动了大怒的,一道谕旨如她所愿,将人指进了南京城外的慈恩寺里。

青灯古佛,足有九个月的日子。

最后,终究是兄长替她求了情。

“哥,我不想当苏锦年了。”

从此以后,她成了王爷身边的一名随行侍卫。

因着生得高挑,硬朗的侍卫服一穿,颇掩去几分女色。

名字则是登记名册的时候另取的。

漫漫长夜,她在等黎明时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光。

 

 

她兄长终于还是做了皇帝。

其中的阴谋手段,她也不鲜亲身参与。

只是令她讶异的是,那位侧王妃,也在此事中占着不小的功劳。

新帝登基,册封皇后。

她这位原本颇为受宠的侧王妃,却仅仅被封了个贵人。

想是这位娘娘心气高,难受这般冷遇。

入宫不过半月时日,她宫中便传了恶讯。

尚未成型的胎儿,在她腹中早早夭折。

苏长夜有机会进她宫门的时候,已经是三日之后了。

这夜凉风萧寂,她披了一件单薄的外氅立在园中。

想是喝了几杯酒的,将她面颊上病态的苍白驱赶掉大半。

“娘娘,您的身子,不该饮酒。”

她是穿着宫女的衣服混进来的,本想看一眼就走,不曾想还是没沉住气。

只管死死低着头,将面孔隐在一片朦胧的清雨里。

“是我亲手杀死他的。”她的语气极为平淡,却也掩不住眸子里的波澜,“我绝不会生养有此血脉的孩子。”

仇人的孩子,她或许是想说。

“你去告诉他吧,让他来杀了我。”

她当然没有把她的这番话告诉任何人。

只是多年以后她依旧会忆起,那个寒冽的深夜里,那个掩面啜泣的女人。

 

 

那天是她母亲祭日。

偏生就如此凑巧,同样也是她主母的生辰。

太后寿诞,自然是要大操大办的事情。

皇帝忙着尽孝道,却也要抽出心神来筹划以后的事情。

“定要去么?”

“非你不可。”

她坐在御花园里,回想起方才与兄长的对话,只觉得积压了十来年的辛酸涌上来,到底没忍住那泪。

便是在这时候,那人出现在她眼前。

她见她伸出的手一怔,眼神不经意地向后瞟,又不自然地收回去。

她这才记起来,自己一身麒麟服俨然是皇帝内卫的模样。

等到那人离去,她捏着帕子,又见其远远回望。

今晚太后寿宴,所有后宫妃嫔都要前去请礼。

只是总有特别的几个,皇帝会亲自召往关照。

自打三月前她落胎以后,这恐怕是她第一次再得到皇帝单独召见吧。

皇宠对后宫的女人而言,实在是太重要了。

她一面替她高兴,可一面却又隐隐觉得惴惴难安。

直到夜半时分豹房之中传来异响,苏长夜作为皇帝贴身内卫率先冲进殿内。

她只看到满地的血污,一旁昏迷的女子,以及那人捏着锋利的发簪高高扬起的手。

她手里的剑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扑入了那人肩头。

因着是自背后刺入,以至于她无法看见那人混杂着痛苦与惊讶的表情。

事后宫里传出消息,只说是这位娘娘妒忌新妃得宠,到皇帝面前胡闹撒泼罢了。

之后人被禁在宫里反省,上上下下却是绝口不提伤亡的事情。

只是苏长夜最终还是知道了。

原来死在那晚的新妃,竟是个叛党费尽心思安排进宫的杀手。

原来白段绫那晚,明明是救了皇帝的。

她开始想不明白,缘何包庇?缘何编造说辞?

皇帝断不会将这些与她解释,她便恳请皇帝将自己指去那人殿里。

她透过窗纸,偷偷端详她睡颜。

想起当初自己将她从死人堆里捡出来藏在后院的那三天。

失了半会儿的神,她听见里头的人在叫她。

“家中父母康健?”

她斟酌了片刻,“父母…早亡。”

她看见那人眼中星火随烛光微微晃动,知道她是想起她自己。

“娘娘心思纯善,却恐旁人生口舌。”

不久以后苏长夜才知晓,她岂止是不怕,她远比旁人以为的要来得难以捉摸。

 

 

内阁次辅叛乱,全府三百七十二人悉数被斩,共计株连达上万余人。

锦衣卫负责严查此案,其中诸多谜团,直指深宫内院。

掩人耳目,欲盖弥彰。

有些人,却只是诱饵。

白段绫被关进景阳宫的那日,太后当夜提人亲审。

皇帝被借由困在乾清宫内,一时难以脱身。

彼时宫内多是太后眼线,一动则牵全身,一时不忍则前功尽弃。

“皇上,太后是要灭口…”她还是不忍心,忍不住想为她求一线生机。

“她不该勾结叛党。”

其实皇帝早就知道,他只是需要他们图穷匕见,好坐实了罪名。

“我们于她,也曾是叛党…”

外忧内患,新朝旧臣,一招不慎,万劫不复,百姓再入水火,便是千古罪人。

“…我只愿天下再无叛党。”

皇帝最终还是松了口,多少为了夫妻情分,更多的,是他笃定太后此番不惜亲审,其中定有什么奥秘。

苏长夜领旨赶到的时候,白段绫已几乎丢了半条命去。

她是个颇为执拗的人,似乎铁了心不会让太后如愿,宁死也不曾从口中泄露半个字来。

她替她擦了伤药,看着她因痛深深叠起的眉峰,竟有些失神。

忽然她似是发了噩梦,无意识地哭闹起来。

刚刚上了药的伤口,又被挣裂开来。

安抚无果,她只能也上了榻,将人箍在自己怀里,口中轻哼着幼时母亲哼唱的小调。

渐渐地她的呼吸趋于平和,苏长夜这才微微放开了两人间的距离,借着月色细细打量她。

二十出头的年纪,竟有了几根银丝了。

她耐心地一根一根替她挑出来,又一根一根拔去。

期间又忍不住叹气:

“何苦,难为自己?”

她与自己一样,说到底,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。

到子时末,皇帝终于脱困前来。

她将人交过去,掩门退下。

殿外明月高悬,有凉风携秋意而过,夺去她指尖残留的余温。

整理心思,入夜而去。

 

 

皇帝对于边境之事颇有远虑。

除夕大典将近,各国使臣陆续进京。一封封折子呈上来,将各国随行人马以及所带物件一一详做记录。

一个善猎的游族,此番上贡了数百件上等的狐裘。

部分被皇帝赏给有功之臣,部分则流入后宫各院。

彼时风雪渐盛,错杂的宫殿之中一人快速穿行。

走过热闹的交泰殿、坤宁宫,掩身在那院子别样清冷的寒霜里。

她迈入宫门时,那人正在拟新对。

平复着因兴奋而起伏不定的心口,将捏着东西的手背于身后。

白段绫收了笔,头也不抬地问道:“今儿是什么题?”

苏长夜今日一件赤红的蟒衣,立在院中与那莹亮的积雪相映成辉。

“回娘娘,皇上今儿不曾出题。”

她抖了抖身上的浮雪,尽量掩藏起手足间的无措。

白段绫搁置了研墨的手,秀气的双眉微微叠起。

自那事以后,皇帝开始每隔三日便叫苏长夜传一句诗题到这景阳宫来。

每每白段绫拟了诗,便由苏长夜带了回去,只是良莠与否,皇帝从未回过。

苏长夜拿手蹭了蹭冻得发红的鼻头,将步子往里挪近了些。

“今儿有个小王贡上不少上等的狐裘,皇上惦念着娘娘,命我先给您送来。”

苏长夜红着手将那尾漂亮的银狐氅递给白段绫的时候,不曾看见后者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与迟疑。

“娘娘,陛下明明已经…”小侍女心生不解,见白段绫拧着眉,识趣地停了嘴。

白段绫抚着手中两件近乎相同的狐裘,脑中回响着早些时候送东西来的公公说的话:

“统共两件,一件就在娘娘您这儿了。依老奴看,皇上还是放不下娘娘…”

 

除夕这日,大雪从清晨开始便片刻未断。

苏锦年一袭华服,红妆染面,端的是一副绝色佳人的俏丽。

可事到如今,她却害怕起来。

没有以前豁达,少了一份释然。

“公主,时辰到了。”

宫女替她挽着曳地的长裙,华丽的锦绣凤尾尽显皇家的奢靡。

她被安排在典礼过半的时候献舞。

舞曲编排结合了异邦风情,又因她刚柔并济,颇有一番新意。

幼年时母亲教她琴棋歌舞,本就是用来取悦男人的。

她如何也不曾想到,如今果然应了真。

只是茫然,羞涩又强扯着笑容跳着,好似皮影后头被随意操控的人偶。

直到她不期撞见那双满含秋水的眼睛。

心一下便乱了。

她仿佛看到兄长面露不解,又微微愠怒。

仿佛看见群臣贵胄,异国来使皆都打了眉结。

总归是一步错,步步错。

当最后一记鼓点落下,她飘长的水袖跌落,正是在夜空中烟火绽放成花的时候。

人人都在仰首观花,可她的目光,却始终一动不动,锁在远处仰望着夜空的那人身上。

或许也只有她看到,那人华美的礼服,明艳的妆容,以及眼角那无意滑落的一滴光亮。

 

 

她从未像今日这般大胆。

心中的那份笃定兴奋得她双手发颤。

眼见着拟定的时辰已到,她握着剑柄,心中一横,挥臂高呼道:

“有刺客!”

只见墙头应声跃过几个黑影,直隐着夜色于殿间飞身辗转。

皇帝寝宫外头,自然是层层围守,听得这一声“刺客”,霎时便都前来护驾。

苏长夜趁着场面混乱,偷偷抽身隐入夜色,反向疾奔而去。

她在成群的宫殿之间急速腾挪,踩在那砖瓦上的每一步都迸溅着雀跃。

前所未有的畅快导致她忽略了心中潜藏的不安。

直到她站在了景阳宫外。

直到她俯身在了那人榻前。

白段绫的听力十分敏锐,她这才将将立稳,便见那双如月的眼睛扑闪着绽放在她面前。

她怕她惊叫出声,忙伸手捂住了她欲张的双唇。

“噤声!”

她见她眼中的惊诧逐渐退去,转而是不为所动的无奈。

深夜寂静,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快得要蹦出胸膛来。

“跟我走吧…?”

她问得小心翼翼,又尽量使这语气听起来不容回绝。

可女人眼中终究不曾为她存了光芒,恰好似一潭死水,波澜不惊。

“你是不想要这个脑袋了是么?”

她想说,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,只要你点头答应,从此海阔天空,再不用背负这枷锁。

“你走吧,我只当今晚未曾见过你。”

十年前她也曾如此对她讲,也曾令她心惊胆战,生死一线。

眼下听到这话,她只觉得心中一片酸涩,淡褪了憧憬与希冀。

“你想守着这冷宫到死么?”

终究是不甘心,说的话,有三分怄气,更多的却仍是忧虑。

可那人灼亮的眸子里却只余下清冷:

“是生是死,与你何干?”

便罢。

她将那发簪塞进她手里。

便是那晚皇帝遇刺,她紧紧攥在手里的。

便罢了吧。

 

 

当朝公主大婚,远嫁他邦。

哥哥给足了场面,帝王亲送,满朝来贺。

更有锦帛万匹,黄金累累,毡车细马成队。

她穿着大红的霞帔,凤冠压首,远远回望。

看见明晃晃的龙袍,以及那同样庄严的凤披。

她却不曾看她。

她从来有自己的心事,她从来不曾将任何人装在自己眼里。

但愿就此太平,但愿足以收心。

和亲的车队走走停停,别顺天,过雁门,足足走过大半个四季寒暑,才终于抵达了那遥远的他乡。

这时候,原本的王子已经继位为王。

新婚那晚,他温柔且体贴地在她身上留连。

身下的痛铭心刻骨,让她忍不住落了泪。

“我会对你好的。”

他说。

苏锦年紧咬着唇,只是点头,只是悲凉。

她想起母亲,想起父兄,想起自己那清冷的院中的一花一草。

想起那个人。

原来她那时候,该是这般地无助而绝望…

 

 

王子不曾诓骗于她。

虽是清风冷月的样貌,待她却颇为上心。

先王好战,他却也可称得上仁政爱民。

只是总有人不恋太平,也总有人狼子野心。

王子有个叔父,固来喜好征掠。

偶尔她也听王子烦闷之语,只道国内暗涌难平。

她知王子早与皇帝结下同盟,此前数往顺天,一则商讨两国交好之事,二则便是向皇帝请援,以备不时之需。

同为国主,又皆因朝中暗鲠在喉,好似龙困浅滩,难展宏图,二人互生相惜之心,由此结为盟友。

而苏锦年此一行,既是他兄长诚意之举,又兼有监探之心。

她也曾感念于王子温柔体恤,可他二人之间,终是少了几分真心。

头一次省亲的日子,定在清明祭祖的时候。

王子囿于国事不便同往,她便一个人涉千山万水,回到顺天。

皇宫家宴上,她终于看到那人嘴角的笑盈。

她鼓足了勇气,咬着牙,她说,

“臣妾恭贺皇兄皇嫂。”

她俯着身,不曾看见的,是那人眼中的惊诧与逐渐弥散的懊悔。

待到二人相对坐定,她看见她紧绞的绢帕与那苍白的指尖。

她便不忍心将心里的话同她讲了。

“你在那儿…过得可还好?”

“蒙皇上庇佑,还算和乐。”

她想问,你呢?你在这儿,过得好不好?

可她终究没有张口,只是忍不住心中的万千愁绪,在眼眶中凝结成霜。

凡遇着她,总抑制不住地化成晶莹。

第二日她便走了,那人不曾来送她。

她只在心里对自己说,

如此也好,

也好。

 

 

王子的叔父终究起了篡位之心。

他在朝中党羽繁多,已多次布局暗杀王子。

苏锦年的职责里,本就有保护王子这一条,只是如今的局面,行动变得愈发艰险起来。

当远在家乡的宫中忙着庆贺新生的时候,她在这异国他邦经历了第一次动荡。

王子在围猎回宫途中遇刺,苏锦年寡不敌众,同样身受重创。

国主缠绵病榻,其叔父便以代为监国的名头掌控了大权。

当苏锦年三日后醒转的时候,便是如此进退维谷的局面。

只是生机尚不曾完全湮灭,王子依旧有竭忠的旧臣拥戴。

因而苏锦年便成了王子在外的手与眼,沟通内外,纳忠辨奸。

只是两方对峙的局面日渐失衡,无论是国事还是身体,王子的颓败都显而易见。

叔父掌权半年之久,便决意起兵掠地。

彼时王子被软禁已久,与皇帝联系尤为艰难。

想尽办法送出去的消息恰似泥牛入海,再无音讯。

军队出征的那晚,苏锦年是觉出王子的不对劲的。

他说,如今大势已去,你我夫妻同饮一杯,我便放你自由。

烈酒下腹,霎时便撕扯开一片灼烫。

既而是顺着喉咙慢慢爬上的刺痛感,以及腹内难忍的锐痛。

后来她才知道,王子送出去的信并非全然不曾传到皇帝那里,只是十万火急的求兵帖,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批驳之语。

眼下出战之事已成定局,两国同盟之谊就此破裂,既然战火不可避免,自然便要铲除一切内外威胁。

苏锦年在此近三载,国情家事,王子对她鲜有隐瞒。

这样的人,若有异心,必成大患。

当苏锦年忍着满口腥甜自金帐中策马逃奔的时候,沿途繁密的星光映照着成群的篝火在她身后延绵成片。

她最终还是倒在了那道足以望见家乡的边防线上,锋锐的箭矢自那城墙穿云而出,稳稳钉在她心口之上。

倒下的时候,她看见旋转的星空,追赶而来的士兵,以及幼时母亲哄逗她的笑盈。

 

 

漠北的风沙吞噬金帐的时候,苏锦年被腹中一阵钝痛惊醒。

六个月前的那个夜晚,她被擒回来的时候,面对的是王子的尸体,以及弑君这样的滔天大罪。

毒与箭都不曾要了她的性命,只是她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开口言语。

她被绑在刑台上任由风沙鞭打了三天,直至临斩刑前,医官诊出她已身怀有孕。

王子年纪尚轻,膝下仅有一女。眼下这遗腹子,一下便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。

此时王子的叔父正筹备即位,却意外地对此事颇为大度。

转而将苏锦年软禁于帐中,待其产下王子后嗣再做审判。

此举平息了朝中颇多质疑的声音,令原本主张王子之死另有隐情的旧臣一时不得动作。

如此这六个月,苏锦年终究想明白一个道理。

她望着帐外漆暗如深海的夜色,抚着高高隆起的肚腹上时不时鼓起的小包,双手微微发颤。

孩子虽孱弱,却也在努力向母亲宣告着自己的存在。

眼角的热泪划过面颊,淌入她唇缝间,湿咸,苦涩。

当晚,有个从先可敦帐中来的婢女向那金帐送了口信。

半月后,苏锦年产下一个已死的男胎。

王子的叔父大张旗鼓替他成了祭典,并在三日后宣布,经半年查证,王子之死实为邻国皇帝所为,如此免了苏锦年死罪,将其充入军中弥补叛逃之罪。

 

 

当皇帝走出深宫高墙到这边塞之地鼓舞军心的时候,苏锦年已成了披甲的将军。

两年之久,从走卒到如今这个位子,凭借着对敌营的了解,她带着将士攻城斩将,已在军中立下威望。

那晚,她偷偷自后帐策马而出,披着月色孤身一人来至皇帝下榻之地。

两军交战,不杀来使。

更何况,她是来探亲。

“当日那箭,的确是我下的命令。”

她的哥哥很了解她,知道此事是她心中郁结。

若那夜苏锦年成功入关,一个人的死,便会成为整个国家的污点。

而任由她被擒回去,再如何也是他国家事,不会留人话端。

其实,她早已想明白。

她只是拿了笔墨,在纸上写下几笔。

“知道他会死?”

皇帝却笑,那笑中,带着轻蔑。

“遇事不决,迟早要败。”

皇帝曾劝过王子,若要国家太平,必须先除内患。

只是王子顾念亲缘,终归是优柔寡断,失却了先机。

“年年,你小时候,父亲曾夸你坚韧。那时候,只有我听在了心里。”

即使多年以后她始终常常想起,她兄长说这话时微红的眼眶。

这夜她策马回营,奔出三箭远的距离身后便赶来了追兵。

那迎风干涸的泪痕刺痛刻骨,她却望着远处初升的朝阳高声大笑。

也罢。

 

 

皇帝被困泗州,苏锦年早十日便得到了消息。

当她带着人马杀至驿馆的时候,院中已燃起熊熊烈火。

因着有人带路,她轻易便进了腹地。

转而入目便是唇无血色的兄长,以及立在榻旁那人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
这些年来筹谋算计,尔虞我诈,皇帝早已积劳成疾,眼下是强弩之末,药石无医。

与其就此等死,不如便成就大业。

更何况,一石三鸟,未尝不是件划算的买卖。

毕竟外人不知道的是,当夜驿馆之中原是有三队人马的。

白段绫的人,太后的人,以及苏锦年带着人来敲响这出大戏。

十余年的内忧外患,需要有人彻底终结。

藏在宫墙内外的贼鼠却正将这国家推向死局。

而顾念家国的人,终究暂且搁置了前仇旧恨,结下同盟之契。

“你来吧,她终归是我亲妹子,难免心里留了疙瘩。”

皇帝亲手将短刃交到白段绫手中,引她将刀刃抵上自己喉头。

苏锦年可以看见那人剧烈颤抖的双手,以及死死咬住的苍白的下唇。

最后还是兄长自己动的手,鲜血喷溅出来的时候,在白段绫素洁的衣服上铺陈开一片猩红。

那一刻,苏锦年只是愣怔,却不曾感到一丝悲伤。

她只是麻木而机械地举起了剑。

“定要如此么?”

她甚至可以听见白段绫语气中费力掩藏的悲伤与不安。

“此一去,你便真的不可回头了…”

此一去,她便真正成了这国家的敌人,从此挫骨扬灰,再难归故土。

她依旧是什么话都没有“说”,只将那锋利的剑身猛地刺进那人心口里。

别怕,一切都快结束了。

 

 

因着苏锦年亲手提回了敌国皇帝的脑袋,王子的叔父几乎彻底对她放下了戒备之心。

原先避她不谈的事情,如今也有了更多接触的机会。

只是突然被祭出的藏在豹房的所谓“遗诏”是她们都未曾预料到的。

苏锦年这才想明白,原来当年豹房中的那场闹剧,竟是太后老谋深算,早早为日后做下的打算。

如此地机关算尽,不择手段,大概便是如此,白段绫才不愿再与太后合作了吧?

这样横生的枝节多少打乱了计划原本的节奏,好在此前勾结外敌行刺皇帝一事,是苏锦年在背后与太后的人秘密联系。

一切的罪证,不多不少,正好定他们一个叛国之罪。

当远在家乡的深宫中,白段绫带着东西去送太后最后一程的时候,苏锦年正在这外邦金帐中筹备最后一桩事情。

帐外适时响起的暗号声,正在苏锦年停笔的时候。

是那人派来的密使,看起来模样青葱,恰好似她二人当年一般的年纪。

“娘娘说,大事已成,命小人护送您回去。”

苏锦年只一怔,心里陡生了几分波澜,又竭力压制下去。

她将亲笔绘下的这些机要之物再三交代,并将通关令箭交与他以便其顺利回转。

沉思片刻,在纸上写下一句:

“另有要事,事毕便归。”

想了想,又扔进火盆任其烧成了灰烬。

她在帐中等到了天明,听外头风平浪静,她便知那密使已顺利越过两国边界。

诸事顺利,她已可安心。

事情过不多久便会败露,她已无脸面面对这外邦爱戴她的将士,可她也同样无法再回到故土,当作一切都不曾发生。

她只是褪下战甲,换上一身素净的女装。

那是她即将要出嫁的时候,哥哥指着众多陪嫁中的这身算不上起眼的衣裳,貌不经意地对她讲:

“她替你挑的,说是女儿家会喜欢这样的式样。”

那时候的爱不释手,眼下才真正有机会穿在身上。

她整了妆容,端坐在帐中将目光外放。

帐外旭日初升,仿佛蕴藏着无限希望…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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